
為什么經濟學在生活中越來越受歡迎?如何用成本的概念去解釋“紅”這件事?年輕人“奇葩”思維背后釋放了哪些經濟社會中的信號?
近日,經濟學者薛兆豐與百萬名觀眾分享了數個經濟學在真實世界中的應用問題。在薛兆豐看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經濟學。“經濟學難在理解,難在應用,難在融會貫通,難在一秒鐘都不落下”。談及青年發展,薛兆豐以暖心之語鼓舞年輕人:“永遠要做好自己手頭上的事情,要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你要記住,你的努力一定有人看得見,不會白做的。”
以下為薛兆豐參與訪談的內容精編。
經濟學不是句號思維,而是一個冒號思維。是你出了一個規定之后,還要關心人們下一步的反應是什么。(圖片來源:東方IC)
經濟學不是句號思維,而是冒號思維
我最早讀哲學、經濟學、心理學的書,最近喜歡讀歷史方面的書。你會發現每一個領域都會有一些人,是真正明白他自己在講什么的。這不容易。但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人,你會很喜歡。
測試一個人是不是真正明白自己在講什么,一個重要的標準是看他能不能把他所熟悉的領域,向一個有教養的門外漢解釋清楚。
我把所有的學問分為兩種,一個文明社會的年輕人到了初中階段,就應該學習這兩大類知識。一類是物理學,它是化學、天文學的基礎;另一類是經濟學,物理學研究的是沒有人的世界的學問,經濟學研究的是有人的世界里面的規律。
有人跟沒人有什么區別?人也是一個物體,他當然符合物理學定律,但是他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特性,就是他會有反應,會形成對策。
路邊有一張一百塊錢的鈔票,從物理學角度看,如果沒有風、沒有雨,你會預測它永遠會在那里;但從經濟學角度看,你會預測,這張一百塊錢的鈔票馬上會消失。為什么?因為你把人的因素考慮在內了。
物理學和經濟學研究的層面不一樣,只要是有人的社會,你就要用經濟學的思維,而不是簡單地用物理學的思維。很多人經濟學教育遠遠落后于物理學,所以他們在考慮現實生活的時候,總是用物理學的思維方式。
二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火車票價還不夠高》,被人罵得很厲害,為什么?因為在那個沒有人的世界的觀念里,人們覺得如果把價格人為地定低一點,窮人就可以受益。但如果世界是這樣的話,你看到任何不滿的事情,你立一個法,所有的事情就會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這是物理學思維,經濟學永遠是說,你人為地把火車票價格壓低以后,能夠買的人增加了,但票還是那么多,結果就會出現排隊,人們就會為了減少排隊去請黃牛黨,然后再有各種各樣打擊黃牛黨的行為。這一環加一環的反應,經濟學是預測得到的,所以經濟學不是句號思維,而是一個冒號思維。是你出了一個規定之后,還要關心人們下一步的反應是什么。
經濟學讓我明白了以前不明白的事情,讓我豁然開朗。
我以前經歷過很多的思想搏斗或者搜索,想要找一個好答案,但沒找到。從物理學、哲學、社會學、道德的角度,都沒得到很滿意的答案,后來從經濟學角度一看就豁然開朗,明白了很多事情。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經濟學規律就起作用。我在北大上《法律經濟學課》,我說經濟學能適用于所有的領域,我的助教是一位經濟學的博士生,他跑來說:“薛老師,我不同意你,經濟學就是關于錢的,是關于商品經濟的一門學問。”我說如果你這么看,你就太低估你的學問了,你的學費不應該交那么多,交一半就好了。
只要有兩個人以上的地方,他們就會有需求,他們的需求就可能不同,需求不同,就要進行交易,交易的過程中,就有信息的不對稱,就要用到價格,就要用到貨幣,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限制。這時候經濟學就完全能夠派得上用場。
所以經濟學不僅適用于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商品經濟,還適用于我們的規范、我們的制度、我們的婚姻、我們的倫理、我們的法律。這一切的背后,其實都有經濟學規律在起作用。
經濟學是一門關于世界客觀規律的學問,經濟學家只是描述這些規律。早在這門學問被發揮以前,這些規律就已經在起作用了。牛頓定律的發現只有幾百年歷史,但是在這幾百年以前,物理學就已經在起作用了,經濟規律也一樣。
人們常說經濟學家是冷漠無情的,但并不是因為有了經濟學家,這世界才變冷漠的。經濟學家只是告訴大家,這個世界的運行有這樣那樣的規律。你可以選擇尊重這些規律,適應這些規律,也可以選擇無視這些規律。你有選擇的自由,但你沒法逃避自己無視規律帶來的后果。
我為什么離開北大?
我有時候覺得,經濟學家的內心比普通人的內心更柔軟,更熱愛人類。
這世界有好心人做好事,這時我們各個街道辦要寫小黑板宣傳表揚,這是他們的事;這世界也有壞人做壞事,這是公安機關管的事;經濟學家管的是好心的人做了壞事,用心是好的,但出來的結果事與愿違。
經濟學是要指出這個規律,讓大家做一個更好的選擇,所以我們的用心至少是一樣的。與此同時,經濟學家通常還要承受各種批評,所以他的心要更柔軟,要更熱愛人類,他才能堅持這么做。
舉個例子,比如最低工資制度。我們看見窮人,就說立法提高他們的工資。句號思維的話你以為工資提高,他們就脫貧致富了;冒號思維是你提高工資之后,老板會怎么反應?他的錢是怎么來的?他的競爭力怎么樣?他今天可能沒辦法,束手無策,但他明天呢?下次續約的時候呢?這時候會不會尋找別的替代方案呢?他會不會引進更多的機器?會不會把工廠遷移到別的地方?如果老板被迫這樣做,你要保護的那些人,最后就連工作都沒有了,而且他還不知道應該去責備誰,因為工廠已經走了。這就是我說的“事與愿違”的現象。
我為什么離開北大,當時其實已經想得非常清楚。這個事情有兩步。
第一,我在北大國發院朗潤園里教書非常開心,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園子,有很多好的同事和同學,我每天也過得非常好,感受非常好,我可以把自己喜歡的經濟學傳遞給也會喜歡它的同學們。但我經常會有一個想法,我會在這里終老嗎?我隱隱約約覺得不會。
今天人的平均壽命是八九十歲,如果六十多歲退休,你后面還有幾十年,所以我覺得在我退休以前,我就要像一位大學生一樣,開始為自己的第二份工作做準備了。你可以說我是一個有長遠眼光的人,我生活中的利率比較低,我看得比較遠。
第二,去年我開始面臨一個選擇,要么繼續做這個網絡的課程,去教成千上萬的中國人,簡單地說要到大學的圍墻外教書;要么繼續待在大學的圍墻內。這時候兩者做比較,我毫不猶豫就選擇了前者。
羅振宇老師給我講過一個小故事,我印象深刻。他說我有一次看了一下你的書寄出去的那些地址,看見有一個地址寫著“某某省某某市某某縣某某路修車鋪的對面”,一個連地址都沒有的人,他訂我的書。
我的經濟學課有各種各樣的讀者,有飛行員,有做藝術的,有小朋友,我覺得這個作用、這個意義是非常大的。所以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當然,我離開北大有很大的成本,我很想念我的同學和同事們,但在兩個選擇之間權衡,我一定是選圍墻外的。
我的經濟學課是一次嚴肅的嘗試,并不膚淺
我們要區分制造知識、傳播知識和使用知識。
世界上只有一個牛頓,只有一個愛因斯坦,但是有無數的人愿意學習牛頓、愛因斯坦的理論,因此也就有了無數的物理學教授和教師。他們是做知識服務的,他們要把知識變得更容易理解,更容易記憶,更容易使用,更容易進行創新。
我們絕大多數學者在絕大多數時間做的就是知識服務。傳道授業,學校里的老師就是做這個的,這是你的本職工作,你就是要把內容做得容易,做得容易理解。否則為什么還需要你?人們直接去讀牛頓的原著、愛因斯坦的原著就可以了。
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去教學,我們有實驗室,有展示,有人寫書,有人去解釋,去給新的例子,這當然使得我們對科學的認識更加深化了。那種“只有水平低的人才能教水平低的人”的說法,我不贊同。
當然,如果說我在語音課程里面講的內容代表研究生的水平,我自己不是很高興,因為研究生占我們人口的比例是很小的。如果有一天人家說,薛老師你講的都是我們大學生都懂的內容,我會很高興。如果有一天人們都說:薛老師,你書里面的內容中學生都懂了,那是我的理想。
大家認為《薛兆豐經濟學講義》有很多例子通俗易懂,所以它很淺,其實不是這樣的。它當然有非常生動的部分,但是它并不淺,它要講的內容實際上挺深的,它是一個思維體系,它是融會貫通、邏輯自恰的一個體系。這一套體系、思維方式,凝聚了好多經濟學大師、好幾代人的貢獻。你要完全理解是不容易的,很多人哪怕是反復聽,聽完后面再去聽前面,也會有新的理解。
有人說,這本書是我們傳統經濟學的一種簡化。其實不是,因為我們的學生當中,有許多人學過經濟學,但是沒有讀下去,學完就忘了,為什么?因為他們講的那些內容,學的人沒辦法理解。人是記不住自己理解不了的東西的,結果他就忘了。
這本書里面講的大部分內容,是你在傳統的經濟學教科書里找不到的,它不是拿來簡化,是根本找不到,但在生活中你可以找到。我希望這門課能做成今天的通識教育,給那些不以經濟學為專業但要學點經濟學的人,提供一個大綱,這是一次嚴肅的嘗試。
經濟學家弗里德曼曾經說過,他見過很多經濟學家受過良好的訓練、懂得高深的數學,但是在他眼里,他們仿佛是一群只能夠背誦大量樂譜但從來沒聽過音樂旋律的人。
我經常說,經濟學不難學,一看就懂,它難在理解,難在應用,難在融會貫通,難在一秒鐘都不落下。任何時候都學會用,不要忘了它的存在,這是難的。
這是一個看世界的角度,它可能沒有唯一的答案,但是你戴上了這個眼鏡,就像你學會走路、學會游泳、學會騎自行車一樣,只要學會了,你就不會忘記,你看這個世界你就會從這個角度去看。
年輕人“奇葩”是市場經濟發達的結果
上《奇葩說》的時候,我有一個印象,今天許多特立獨行的人,無論他們的衣著、言行還是興趣愛好,他們都展示出來了,而且很自豪地展示出來了,這是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特有的現象,我們不趨同了,甚至標榜自己標新立異了,這是市場經濟發展得好的一個標志。
人都喜歡跟和自己接近的人、相同的人交往,鄙視嘲笑那些跟自己不一樣的人,這叫歧視,看不起他、說他壞話。但是當你歧視別人的時候,你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的選擇范圍減少了。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歧視別人、看不起別人、不跟別人交易的成本越來越高,你給不起這個代價,所以你會看到,市場經濟越發達的地方,人口的混雜程度越高,多樣性就越高,人與人之間的兼容性就越高。大城市就是這樣,商業發達的地方就是這樣,然后這些人就活得更好,更活出自己的本色。
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獨特、奇特的,都是奇葩,但是過去不太敢彰顯,今天可以彰顯了,這是今天這個社會美麗、漂亮的地方。你如果不用經濟學的眼光看,你是看不到這個美麗的。
我認為作為一個學者,最重要的是說自己認可的話,不管別人暫時的觀點是什么;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堅持做,這就是最好的棟梁精神。
我覺得年輕人應該盡量樹立遠大的理想,應該盡快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這個理想可以是遠大的,但是一旦有了遠大的理想,你看得越遠,你的路就走得越直。而在這個過程中,永遠要做好自己手頭上的事情,要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你要記住,你的努力一定有人看得見,不會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