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外人介紹本村時,烏蘭木倫村村民喜歡強調:“我們是西部第一村。”雖未經官方認證,但話里浸滿了不容分辯的自豪。
改革開放前,這里荒沙一片,人們的目標是“吃飽穿暖”。而今,她成了“億元村”,目標是“美好生活”。
不同角度切片觀察烏蘭木倫村,都能看到中國鄉村治理能力躍升、鄉村振興在這里投注的深刻痕跡。
甚至,放棄“高官厚祿”,38年來守著小村的村支書,都是“不忘初心 牢記使命”的活樣本。
這個小村,何以如此不凡?
窮村逆襲:從零資產到富得流油
烏蘭木倫,蒙古語意紅色的河流。但讓村子“翻身”的,是黑色煤炭。
烏蘭木倫村隸屬內蒙古鄂爾多斯市伊金霍洛旗,地下蘊藏著大量優質煤炭,是神華神東煤炭集團的主采區之一。
近二十年來,隨著煤炭業的勃興,小村搖身一變,從零資產蛻變為富甲一方并誓要摘取“中國西部第一村”的致富典型。
“去年去了趟迪拜,今年去了漠河和云南。”說起這些年家里添置的“大件兒”,村民王飛想了半天,覺得家里啥也不缺,就是旅游多花了點錢。日常花銷里,也就是一臺豐田酷路澤5700“燒點兒油錢”。
“他們村已然脫離了買臺電視就算大件兒的階段。村民對美好生活的愿景直追大城市,有更高的目標。”伊金霍洛旗委辦公室副主任奧遠說。
53歲的王飛和妻子住著一套337平米的三層別墅,二人在村辦煤礦上班,除13萬元的年工資、村里發的4萬元補貼,還有“養大車”的收入,夫妻年收入達30余萬元。
這在村里是中等偏上水平。
別墅林立,公園小景點綴其間,小學、幼兒園、醫院、警務室、酒店、公園等公共設施一應俱全。從功能和景觀看,烏蘭木倫村儼然一座小型城鎮。
村里有4家村辦企業,村集體年收入達6000多萬元,每年有2800萬元財力用于民生領域,以構建和完善就業、教育、醫療、住房、安全、環境和社會保障等7個民生體系。
這里有一套人與村的方法論,伊金霍洛旗人大環資委主任,烏蘭木倫村駐村干部張志榮將其總結為:為民建村、為民管村、為民創村。“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全村人一代又一代苦出來的。現在村富了,理所當然要充分滿足村民的獲得感、幸福感。”
每人享受80平米免費供暖;每人每月免費使用2噸水;物業費全免,教育機構學費全免;醫療保險由村支付,醫保報銷后還能再報30%;55~60歲以上老年人每年享受2400元糧補,其余則是1200元糧補;大學生返鄉即就業,起步工資達6千元……
林林總總,村民享受各項福利達8個(每人每年5046元)。51歲的廉征兵回望來路,直言“這樣的日子不敢想象。”
“窮山餓石頭,瘦水向南流,老百姓住在沙里頭,年年起來沒吃頭。”村民往往由這句老話展開回憶。
翻閱小村奮斗史,可以發現,其每一個跨越和轉機都與中國改革開放奔涌向前的軌跡相重疊。
1983年,國家建設“三北”防護林,全村投入綠化建設。接著,整理農田、種植瓜果蔬菜,修建揚水站、防洪壩……村民逐漸解決了溫飽問題;
1986年—1988年,國家地質勘探隊進駐,幾家煤礦接連進村,部分村民由農民變工人。有人買了三、四輪車和推土機到礦上搞起運輸服務業,成了第一批先富者;
1993年,一座村辦煤礦建成,年底入賬七八萬元,第一筆村集體經濟誕生,更多的村辦煤礦接連落成;
隨著煤炭市場的浮沉,村產業也起起落落。
2000年,烏蘭木倫村轉變發展思路,跳出“煤界”謀新路,建成一條鐵路和一個煤炭運銷集裝站,村集體每年有了700多萬元固定收入;
作為一個資源型村莊,烏蘭木倫村的瓶頸出現:不少地方開始沉陷,百姓不停搬遷。
恰逢國家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小村當機立斷:選一塊地,建設新農村。
2007年,他們著手建設烏蘭木倫新村。迄今,在村集體補貼下,597戶村民以1千多元的成本價住進別墅;
2018年底,村集體固定資產達4.4億元,集體經濟年收入6000多萬元,村民人均純收入42800元。境內煤礦11個,其中村辦煤礦1個,年生產能力90萬噸;煤炭運輸集裝站4個,其中村辦集裝站1個;有股份制水庫1座,儲水量680萬立方米;投入注冊資金2000萬元成立了鄂爾多斯市紅河情實業有限公司……
避開了一些地區竭澤而漁的資源陷阱,烏蘭木倫鎮黨委書記高中昌認為,烏蘭木倫可持續發展的根源在于,一是緊跟中央政策引導,把握每一次時代機遇,心無旁騖做長線,一路深耕產業布局;二是不欠環境賬。
一方面,建設綠色礦山,對采礦造成的塌陷進行填埋復墾,復墾區治理面積達30000余畝,復墾綠化率達40%,建成牧草種植區17000畝、綠色蔬菜基地50畝、樹木168萬棵;
“今后準備在我們的復墾區搞綠色有機農業。”廉征兵描述村民對未來事業的構想。
另一方面,在全村實現了各項產業生產、運輸、利用、排廢的全程綠色化;同時治沙造林和建設農田水利,走以林、農促牧和現代化養殖的路,植被覆蓋率達85%,森林覆蓋率達52%。
雖是礦區小村,卻依青山傍綠水,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鄉愁”。
近10年,村里年輕人不減反增,80%大學生回鄉入企或創業。全村人口由2006年的1083人,增長到598戶、1797人,沒有一個人外出打工。
說起新年愿景,王飛想了又想,說:“日子更上一層樓,把我這三層別墅變成四層。”
鄉村治理的“烏蘭木倫經驗”
“我在伊金霍洛旗當紀委書記近3年,沒有接到一起來自烏蘭木倫村的舉報、信訪。”伊金霍洛旗委常委、紀委書記、監委主任金山說。
對于一個坐擁“煤床”、經歷大量征地拆遷的地方來說,極其不易。多年探索,這里已形成一套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烏蘭木倫村經驗”。
事實上,榮獲“全國民主法治示范村”的烏蘭木倫村,也曾面臨土地收儲和征拆補償帶來的利益分配之痛。
當地政府部門的一項統計數據顯示:2008年之前,每年約有40%的信訪問題來自村社一級。村級民主議事不規范,扯皮糾紛、人心不齊是阻礙發展的主因。
“過去召開全體村民會議,遇到意見分歧,村兩委與村民、村民與企業、村民與村民之間,說不清、吵不明、定不下來。少數村民不同意,問題就解決不了。而村兩委拍板后,‘被表決’的村民有不滿情緒,矛盾就激化了。”時任烏蘭木倫神華新村村主任的王學仁早前對媒體說。
如何規范村級權力運行?如何提高辦事效率?如何保障群眾權益讓大家齊心協力擰成一股繩?
以問題為導向,以“公開、透明、民主、公平”為原則,村兩委直面癥結,建立起以村民代表會議常設制為核心的“四權四制”運行機制,即:所有村級重大事項都按照黨支部履行組織權、村民(代表)會議履行決策表達權、村委會履行實施權、村民履行監督權的體制框架進行科學配置,同時運用與之相對應的決策啟動機制、民主表決機制、組織實施機制、監督評議機制,對重大事項決策權進行民主管理。
“ ‘四權四制’的核心就是村民代表大會常設制。”高中昌說。
一起糾纏10年的糾紛,在這套機制下成功化解。
早在1998年,烏蘭木倫村的草牧場就分到農戶手中,本著好管理的初衷,按地形、人均草牧場和荒山從30畝到100畝不等。經濟發展后,利益分配不均等激發的矛盾凸顯出來。
實行“四權四制”后,在村民代表大會上,代表們一致同意將草牧場和荒山全部收回集體,按照現有人口平均分配。草牧場分配不均之爭由此平息。
村里最難的癥結,即土地分配和征地補償的利益分配問題,也在這套機制下解開了疙瘩。
“借助村民代表大會,大家坐下來研究,通過協商和村民代表表決,最后按人口進行平均分配,矛盾一下子就解決了。”烏蘭木倫村四社社長李生榮說。
“四權四制”運行10多年來,全村通過村民代表大會調解矛盾糾紛158起,分配征地等各類補償8.32億元。矛盾化解率提高了,信訪量下降了,鄰里關系和諧了,基本“小事不出社,大事不出村”。
對一些重大事項,村民也可以說“不”。
神華集團的神東煤礦曾提出,要一塊土地用于企業發展,村委會和部分村民代表們討論后認為,村里水源緊張,擴大采礦范圍可能加重用水負擔,最終否決了這件事。
“我和企業說,就是現在我想給你也給不了,因為村民不同意。”王學仁說,這在以前,走個過場就完事。
通過“四權四制”,村民由重大事務的旁觀者變為決策者,標志著烏蘭木倫村建立了一套黨組織領導下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廣大鄉村群眾嘗到了“甜頭”,更有“奔頭”。
“矛盾在村本級就能化解掉,村干部工作量減少了很大一部分,負擔輕了,也能騰出更多精力投入到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中去。”烏蘭木倫鎮黨委副書記王新義說。統計顯示,群眾對村兩委滿意度由2006年的67%提高到2018年底的98%。
“烏蘭木倫村的鄉村治理創新,體現了政府與社會、政府與人民共同治理社會事務、共享改革發展成果的善治的本質特征。村務決策更加科學民主,從源頭上降低了以權謀私等腐敗風險,讓黨組織戰斗堡壘作用得到了進一步發揮,為專心致志謀發展贏得了時間。”烏蘭木倫鎮紀委書記張占飛評價說。
目前,這套制度已在伊金霍洛旗全面推行,加快推進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在當地扎根、結果。
38年的老支書,全村人的主心骨
烏蘭木倫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始終縈繞著一個不可抹去的身影:當了38年村支書的王朝。
集體經濟從0增長到4.4億元,村里辦起第一座煤礦、第一所小學、第一間醫院,建起第一條鐵路、污水處理廠,村民住上第一套別墅……在他的手上,烏蘭木倫村產生了許多個“第一”。
“可以說,38年,這個村邁出的每一步,都浸染著王朝的心血。”村支委委員、紅河情磚廠廠長楊占金說。
當選烏蘭木倫村黨支部書記時,王朝27歲。
村里一窮二白,他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抓住國家建設“三北”防護林機遇,發動全村人種樹、搞農田基本建設;
溫飽問題解決了,他又借煤礦進村之機,讓一批窮苦農民轉業當了工人,以工補農;
村集體沒有收入,他以個人名義貸款5萬元,辦起第一家村辦煤礦,當年七八萬元進賬,集體收入實現零的突破;
一些礦區土地塌陷,在他的奔走下,整村喬遷,住進別墅……
在村民心里,王朝不僅是致富頭羊,也是桿“公平秤”。
和王朝共事多年的村干部高海林記得,2011年,村里征地,部分村民為多拿補償款,把原來的2畝自留地擅自擴大到兩三畝。老實本分的村民不干了,矛盾激發。
王朝的做法是,召開村民大會廣泛征求村民意見,果斷決定:凡更改自留地面積的村民,一律按實際面積給予補償。
“他辦事,公開、透明、公正、公平,大家都心服口服。這么多年來,村里沒發生過一起上訪告狀事件。”高海林說。
在村民心里,王朝也是兄長和保姆。
“王書記就是咱們村民的主心骨啊!現在我們家的日子舒心多啦!”王民眾曾是遠近聞名的困難戶。上世紀90年代初,因孩子多,生活條件差,一度大人吃不飽飯,孩子上不起學。
王朝看在眼里,記在心中,不僅資助財物,5個孩子中,他安排了3個就業,其中的三女兒就在村委會上班。
“為公為民38年如一日,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就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活樣本。”提到王朝,金山感慨不已。
有人說,王朝如果去經商或從政,不是億萬富翁就是高官。
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2001年,一家煤礦想以50萬年薪聘請王朝做廠長,他回絕了。
利益面前,王朝選擇靠后站。后悔嗎?
“不后悔。大家的生計把我拴在這兒了,我能放下一個人去升官發財嗎?舍不下。”王朝說。
雖然淡泊了個人的名利,但對小村的前途,王朝雄心勃勃:帶領全村發起第二次創業。
眼下,一個個新項目帶著全村人的新希望奔走在路上:
投資1.2億元打造“煤海探秘”井下工業旅游;在煤矸石復墾區建設4000畝高標準現代化農田;在采煤沉陷區發展經濟林……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王朝充滿期待地說,“我有個愿望,希望未來人們提到烏蘭木倫時,不只是烏蘭木倫的富裕,還有烏蘭木倫的‘天藍、地綠、碧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