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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恩不言謝——獻給恩人湖北大學胡自香老師
2022-07-02 20:42:29   來源:今日湖北

文/熊宗榮

這件事已過去近五十年了,但它像一個明晰的影子,時刻烙印在我的心中,縈繞在我的腦際,浮現在我的眼簾,令人揮之不去,難以忘卻。

那是上世紀的1973年初夏,學區校長王濤來到我任教的徐店學校。他對我說:“小熊老師,今年國家試行高考,推薦與選拔相結合,上面不下指標,考試成績非常重要。你是老三屆的中學畢業生,有一定的文化基礎。我已替你報了名,你看可以嗎?”我一聽,忙不迭地說:“可以!可以!這么好的機會,我豈能錯過。謝謝王校長!”

徐店學校教職工合影。前左二為作者。

當時正值學校放暑假,我經大隊批準,不回生產隊勞動,住在學校復習。那時,國家剛試行高考,考試內容比較簡單,只考語文和數學兩門。語文復習不知從何下手,那就主攻數學吧!我在學校是教初中數學的,我把初一到高一的數學課本找出來,用最原始、最笨拙的辦法,所有習題,從頭做起,一題也不放過。

我每天清晨起床,半夜入眠。坐在寢室窗前,埋頭復習。夏天的中午,頭昏腦脹。我就從井中打一盆涼水,把頭伸在水中一浸。等頭腦清醒了,又開始做題。入夜,寢室是蚊蟲的天堂。我把雙腳放在水桶里,另燒些從山上挖回來的蒼術驅蚊。每天,除三頓飯要走出寢室外,我幾乎是足不出戶。半月來,我做數學題的材料紙堆起來,足有一尺高。用古人“頭懸梁,錐刺股”來形容,毫不為過。

隔壁住著武漢下放女知青小向和小朱,她倆也報名參加高考。有時,她們遇到難題來找我,我就放下筆向她們解釋。她倆都是“文革”中的初中生,基礎比較差,自知考試無多大希望。所以,她們一般不來麻煩我。她們還主動承擔了洗衣服和做飯的任務,讓我一心一意復習功課。她們都是誠實而又善良的姑娘,為了我集中精力復習功課,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和奉獻。她們雖未考上大學,但我們成了一生的好朋友。

習題做完后,我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提著簡單的行裝,和小向小朱一起,在學校門口爬上了一輛貨車,“進京趕考”去了。

考場設在應山一中,我們就在教室里住下。當晚,我看到許多趕考的學子還拿著書本在電燈下孜孜不倦地用功。我沒有看書,也沒有背題。我邀小向小朱在操場上散步。我告訴她倆,現在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盡量放松自己,做到輕裝上陣,迎接考試。

第二天上午,我手中握著鋼筆,邁著輕松的步伐,走進考場。教室前后都站著監考人員,顯得有些森嚴。上午考語文,語文又只寫作文。監考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作文題目,以供考生選擇。我選了第一道題:《我的好老師——廣闊天地人物記》。這是一篇記敘人物的文章題目,在作文中屬于比較簡單的一種。正好前些時,我寫了一篇文藝作品《雨夜護秧》,在《應山文化》上發表。說是的我從學校畢業后,拜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貧農為老師,教我干農活。一天深夜,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我擔心生產隊里稻場上塑料棚里剛長出嫩芽的秧苗,就和那位老貧農不約而同地來到稻場護秧。不料,正碰見一個地主出身的壞分子破壞秧棚,我倆就與他展開英勇不屈的斗爭。故事全是杜撰的。那時,作品中沒有階級斗爭的內容是不能發表的。我憑記憶將這篇文章改頭換面,添油加醋,一揮而就,連謄都未謄就交上去了。

下午考數學。我一看試卷,內容都在我復習的范圍之內。兩個半小時的考試時間,我大約只花了40分鐘就將全部試題做完,然后,我第一個交了試卷走出考場。

我在學校操場上轉了兩圈,又在池塘邊的樹蔭下坐了小半晌。這時,考場上的考生已在陸續往外走。但小向還未出場,我便又折了回去。走到考場教室的后門,碰到我中學時的一位班主任老師在那里監考。我撒了一個謊,說我的鋼筆丟在考場的抽屜里。見老師并未阻攔,我便走了進去。到了小向背后,見她的試卷上剩下最后一道題。她怔怔地坐著,半天沒有動筆。我知道她遇到了難題,便悄悄說了聲:“勾股定律!”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有。隨后,我就輕輕地離開了考場。

考試之后,我便回到生產隊,一邊參加勞動,一邊等候消息。一天,一位騎自行車的人從公路上飛奔而至。他是學區一位姓鮑的老師。他告訴我:“縣教育局來電話,叫你快去一趟,有事找你!”我當時正在稻田割谷。聽了這話,我從稻田起來,洗凈了腳上的泥巴,騎上學校那輛舊自行車,向應山縣城飛奔而去。

一九八五年湖北大學領導來應山三潭風景區。后排右一為胡自香老師。

那時,應山縣教育局辦公地點在應山一中校園后面的幾排平房里。一位瘦高個子、滿面斯文的中年人接待了我。后來才知道,他是武漢師范學院化學系的胡自香老師。是應山縣這一片的招生負責人。

“你今年多大了?”胡老師問。

“24歲。”我機械地回答。

“當了幾年民辦教師?”

“6年。”

“在學校教什么課?”

“初中數學。”

“你常在《應山文化》投稿?”

“寫一點小文。”

胡老師態度和善,沒有一點架子。看來,他對我的情況了解得很詳細,使我緊張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來。胡老師接著說:“你考試的文章寫得很好,數學成績也很優秀。但你上次體檢時血壓有些偏高,要進行復查。你下午到縣一醫院來,我在那里等你。”

血壓高?又是血壓高?這該死的血壓,怎么總在關鍵時刻出來搗亂呢?記得前幾年,我兩次報名參軍,都是因血壓過不了關而被刷了下來。

下午,我來到縣一醫院門口,胡老師在那里等候。他的周圍站著十幾位年齡與我相仿的男女青年。他們一個個神情抑郁,沒有一個開口說話。我猜想,他們大概和我一樣,身上的某些個零件出了點毛病,需要進行復查。

我們在門口排著隊,一個個輪著進去復查,我是最后一個進去的。我看見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年長醫生坐在桌邊,桌子上放著血壓計。我坐在醫生對面,脫掉右手一只袖子,伸出臂膀。醫生將一條橡皮帶捆在我的胳膊上,又將聽診器的一端塞在橡皮帶下。然后,用手捏橡皮球。我胳膊上的橡皮帶便一陣陣緊了起來。這時,我平衡著呼吸,盡量放松自己,免得心情過于緊張。老醫生將橡皮球連續捏了幾下,血壓計的水銀柱便迅速升高。等水銀柱上升到一定高度,醫生將捏橡皮球的手放松,讓橡皮帶里的空氣慢慢泄了出來。血壓計上的水銀柱也隨著往下降。在水銀柱下降的中途,我感到自己的心臟“嘣、嘣、嘣”地連響了幾聲。老醫生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瞅血壓計上的刻度。量了一遍后,老醫生似乎對測量的結果不滿意。他又猛捏橡皮球,血壓計上的水銀柱便再次升高。如此連續幾次,老醫生搖了搖頭,拿筆在體檢表上寫下復查的結果:

收縮壓:130毫米汞柱;

舒張壓:90毫米汞柱。

天哪!這結果與我一月前檢查的結果竟是一模一樣!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的頭也昏脹了起來。我踉踉蹌蹌地從體檢室里走出來,天色已快要黑了。胡老師還在外面等我。一見胡老師,我傷心得快要哭出來。胡老師已經知道了我的復查結果。他拍著我的肩膀安慰說:“不要著急,今晚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明天清早再來查一次,我還在這里等你。”我心里有一千句要感謝胡老師的話,但這時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眼里噙著淚水,向胡老師使勁地點了點頭。

那天夜晚,天氣特別悶熱,似乎要下大雨。我宿在大姐家,她在城關一所小學里當老師。夜深了,我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強迫自己入睡,但沒用。我眼睛一閉,那血壓計上的水銀柱便忽上忽下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直晃得我眼花繚亂,頭昏腦脹。直到第二天凌晨,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早上起來,我昏昏沉沉地,頭也似乎大了很多。我沒吃也沒喝,只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往醫院跑。胡老師又在那里等候,這次復查只剩我一個人。走進檢查室,里面坐著一個年輕的女醫生。我脫了袖子,伸出右臂,心里不住地禱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你若顯靈,保我血壓正常,考上大學。將來發跡,我定要重修廟宇,再塑金身!”

測量結果:收縮壓140毫米汞柱;舒張壓95毫米汞柱!比昨天又升高了許多。我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沒說一句話。胡老師說:“不要著急,不要著急!可能是剛才在路上走得太急了些。你休息一會兒,請醫生幫忙再量一遍!”那年輕女醫生便有些不耐煩,臉上的表情很難看。胡老師忙打著圓場:“麻煩一下醫生,這個年輕人考大學。到了這一步實在不容易!”那女醫生才忍著沒發作,拿起聽診器為我再一次做了測量。這次的結果更令人背氣:

收縮壓:150毫米汞柱;

舒張壓:100毫米汞柱。

剎那間,天塌了!地陷了!乾坤混沌!日月無光!

胡老師牽著我,走出了醫院。這時,天昏地暗,大雨滂沱。一陣悶雷從遠處轟隆滾來,突然驚炸,天崩地裂,地動山搖。震撼之勢,動人心魄!

我和胡老師共用一把傘,從醫院走到汽車站。我靈魂出竅,木然地邁著雙腿,一里路的距離,似乎走了整整一個世紀!我一路無語,但腦海里卻是波瀾起伏,倒海翻江。我完了!一切希望全成泡影!我苦苦等候的就是這一天,實指望能夠一舉成功,脫離苦海。誰知,老天竟是如此捉弄我,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到了汽車站,我與胡老師告別。我知道,胡老師為了我,已耽誤了回武漢的時間。我拉著胡老師的手,兩眼朦朧,哽咽著說:“胡老師,我今年24歲,已經不小了。在農村,應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我一路坎坷,歷經苦難,苦苦等候的就是這一天。這次高考,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機會,我已經是孤注一擲了。雖然天不佑我,但胡老師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永不能忘!”

胡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輕地說:“年輕人,不要灰心,希望總是有的!”

作者與胡自香老師(左)于一九八五年在應山三潭合影。

從縣城回來,我在家昏睡了一天。第二天,我拿起鐮刀,和社員一起下田割谷。我神情恍惚,昏昏沉沉,思想難以集中。我一會兒割破了手,一會兒又割破了腳,弄得到處傷痕累累,鮮血淋淋。我苦惱,我彷徨,我經常走神。社員們收工回家了,我還一個人怔怔地站在田間發呆。我的大腦總在一刻不停地飛旋,但又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明知希望渺茫,前途黯淡。但我心猶未死,還在苦苦等待。有時,我在冥冥苦思之中似乎看到一道亮光在我眼前閃現。

那天,我正弓著身子在田間割稻。忽然,看見學區的鮑老師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朝我大聲喊道:“小熊老師,縣教育局又打來電話,叫你趕快去一趟!”

“又要檢查血壓!”瞬間,這個念頭又在我的頭腦閃現。我從田間一躍而起,騎上學校那輛自行車便上了路。我先來到公社衛生院,要了一瓶降壓靈。然后,我又調轉車頭,朝縣城方向飛馳而去。路上,我走一段路,丟一顆降壓靈在口中。再走一段路,又丟一顆降壓靈在口中。五十里路程,我大概吞了四五顆降壓靈片!

遠遠地,我看見了縣城。我知道,我的前途和命運將作為一種賭注,要在這里作一番決定勝負的較量。這時,我的心潮在激蕩,我的熱血在沸騰。我的雙腳將自行車蹬得飛快。我用一只手掌著車把,另一只揮舞著拳頭,我高叫著:“老天,老天!我知道你很強大,我很渺小,但我不怕你。我今天定要拼著性命,與你搏上一搏!”

進了應山一中,我一眼望見胡老師在教育局門口正翹首張望。他看見了我,遠遠地招著手說:“小熊,來了。我正等著你呢!”

走近跟前,我剛喊了一聲:“胡老師!”胡老師便揚著手里的那張錄取通知書說:“恭喜!恭喜!你被錄取了!”

“不檢查血壓了?”我沖口而出。

“還檢查什么血壓?你已被武漢師范學院中文系錄取了!”說著,他把那張錄取通知書遞到我手里。

看到這張蓋著武漢師范學院鮮紅大印的錄取通知書,我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我知道,這張錄取通知書該是凝聚著胡老師的多少心血啊!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真想跪下去,抱住胡老師的雙腳,大喊一聲:“恩人啊……”

但胡老師止住了。說:“通知上要求9月15號到校,今天是13號,時間很緊迫,你趕快回去準備吧!”隨后,他又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畫了一張從武昌南站到武漢師范學院的路線圖塞在我手里。最后,他又補充了一句:“武昌火車站設有新生接待站,那里會有人負責接待你的。”

三十年后作者(中)回湖大與校友合影

我知道,胡老師是個品行高尚的人。大恩不言謝。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像個小學生似的,雙腳并攏,深深地朝胡老師鞠了一躬。然后,我轉身推著自行車,大踏步地走出了應山一中。

過了好久,我的班主任馬之法老師在武師中文系樓下碰到我,問:“熊宗榮,你的血壓現在情況怎么樣?”我詫異地問:“馬老師,你是怎么知道的?”

“招生時,你們應山片的招生負責人胡自香老師在會上介紹了你的情況。在他的極力推薦下,你是作為特殊情況破格錄取的。”

一下子,我恍然大悟。

注:武漢師范學院一九八四年升格為湖北大學;湖北大學八十周年校慶時,本文在湖北大學校刊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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