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剛經》中說,"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經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而此福德,勝前福德。"母親并未讀過此經文,但母親所為,直教我唏噓萬千。
母親一直是無我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母親的經念得很好。娘家的經母親是這么念的,我從未聽母親說過娘家任何人、任何事不好,即使別人有非言,我有意見,也從來都是要我們多理解,并慢慢解釋讓我靜心。
母親四五歲時,僥幸躲過了被送人的命運。她特別惦記為救她手上烙下深深傷痕的姐姐,她特別看重這些,所以對家和家人也分外珍惜。
母親關心外公外婆,舅公舅奶,外甥姨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乃至所有娘家親戚,我認不全,但事倒記得不少。
作家路遙在他的《平凡的世界》里有一段話:"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個字看得那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就知道,親戚關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這是路遙對這個世界關于親戚的肺腑之言,母親卻不是這樣,我的父親和母親是把親戚看得很重的那種,所以我不吱聲,但我看得相當認真。
自打母親和父親成家,母親把父親家族的事情就看得很大,這或許是母親遵循的為媳之道,我卻認為是母親的人格體現。父母不是神雕俠侶,但絕對稱得上相知相敬,父親和母親有著幾乎一致的人生價值觀,兩個人歷經磨礪共同撐起家,從未吵過架,都是誰決定了,另一個就支持。
父親一直是母親背后最有力的支撐。我小時候,母親因為工作堅持原則,有人到家里來講狠鬧事,母親面對威脅時,絕對不會低頭,而父親就一言不發,只是堅定地站在母親身邊。
整理母親遺留下來的文字,有很多是對父親的回憶記錄。父親是個剛毅正直,敢仗義執言的人,嫉惡如仇不怕得罪人,自然也有很多時候不被人理解,遭人嫉恨,但母親很理解父親,很多話父親在世時,母親或許沒有說過,但她對父親的理解就勝過了世間萬千的恩愛語言。
家族是以血親形態聚集的群體,最大的糟粕就是弱理唯親,母親對夫家的這本經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念的。爺爺辭世時,有三個遺愿交代給了父親,母親一直牢記著,和父親一起,一件件克服困難,終于在父親去世前全部得以實現,我是主要參與者,個中情況自然很清楚。
一個血親家族涉及不少家庭和人,當然就有許多不同的利益角度,有要論長幼的,也有要論遠近的,還有要論正庶的,更有心術特別"正",要論貧富擺面子的。我很贊賞父母只論一件事,就是凡屬血親一視同仁,陌路困苦父母都伸手,更何況是血脈至親呢。
父親站得正,母親做得好,極好地詮釋了家族族規傳承上需要遵循的要求。血親家族首要關注的是對家族老人的盡孝盡心,父親母親都是孝子。感恩父母給我做了表率,教會了我用心做的事情不能用嘴做,一代人該盡到一代人的責任。
母親是極度關注家族對下一代的培養和扶持的,孩子們的讀書成長,只要他們看到、聽到的是讀書困難的事定會盡力相助,只要能幫得到的就助他成才成人,成家立業,即使能力有限也是一個個的扶,一個個的幫,既扶他們立業,也幫他們解難,希望他們都走正道,往往是接到一個電話,即便摸黑冒雨也要腆著老臉去奔走求人。
我對母親這樣做一直不太贊成,扶起來的墻沒有最后不自己倒的,我相信的是自然和社會法則,不一定讓人心里都舒服但這是天道。不是母親老糊涂了,是母親把父親血親看得大,對家族的心用得真。
一只手哪里端得住大盆,這水自然會晃,從猜測到謠言再到謊言,故事越來越精彩,戲就越唱越大聲,母親受到的委屈竟越來越多。母親心善,顧全大局選擇了隱忍,不解釋不爭辨,她是極其厭惡搬弄是非,張家長李家短的,從來背后只講別人的優點,不背后說人壞話,要說就是當面講,但我還是從母親回憶記錄的文字里,看到了母親心里的傷痕。
人心從來難得換人心,有心之人無需換,無心之人換不來,只把一腔真情換成了流語飛言。
正如佛說,"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母親的病情是父親走后才發現的,本想父親不在了,給母親全身做個體檢,有什么不妥早早治療。父親在時,母親總是把父親推到前頭,總要我們關注父親的病情,父親不在了,我們這做子女的得讓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好好享受我們幾個子女的孝心。
誰也沒想到,總說胃不舒服的母親,檢查的結果不是胃病而是肝病,而且一確診就是絕癥。都說善良的人有福,我是絕對不敢茍同這個說法的,善良的人有福,不在身體在心靈。
人善為他人著想,總是苦了自己,身心所累,所受磨礪絕對比那些小我之輩多得多,不然就不會有人求神拜佛,希望賜福給心頭感激之人,也斷不會有詛咒無德之人早日遭到報應了。
母親是當年做社教隊員時,血吸蟲感染落下的病根,加上多年的勞累牽掛,多年的退讓隱忍郁結所致。
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陪在她身邊,既見證了母親的堅強,也在母親的回憶講述里沐浴了內心。在我的眼里沒有疫情,只有母親,而母親不是,從疫情暴發開始,母親就堅持記她的疫情筆記,我清楚母親是憂國憂民惦記牽掛親友故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一點也不怪她,只是心疼她一天一天的虛弱,我們卻無能為力。
肝病的疼痛想必七尺男兒也是心悸不已的,母親卻不肯叫疼,每每見她皺著眉頭滿頭是汗,我去詢問時,她都只說沒事不要緊,即使是已經虛弱到走不動了,晚上也是自己支撐起來去衛生間,生怕吵醒了伸手就能叫醒的兒子,就是想讓我多睡會。
母親一直堅信自己會好起來,一直沒有放棄,每天一睜眼就問我疫情情況如何,居然一直堅持到了監利縣解封。母親偷偷向我交代后事,居然第一句是叮囑我要遵循政府的安排,一切從簡。
父親離開后的第291天,母親靜靜地走了。在監利縣自疫情封城后解封的第一天。
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后名。每個人都只有這一輩子,塵世能左右一個的身體,卻左右不了一個人的心,怎么選擇全靠自身,那些不舍,那些爭斗,不過是一笑飛塵。我當然會相信含笑九泉,這是對正直善良的人最高的禮贊,最公正樸素的直評。
認真做好兒女的母親,做好妻子,做好女兒,做好堂堂正正的人,這便是您熾熱的答卷。
我的母親,平凡、樸素、善良、真誠,亦如田野中的清流,滲入了泥土,燦爛了春天。
"媽,您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