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僅僅是那一蓑煙雨嗎?
你老舊的木門。你飛挑的檐角。你斑駁的石壁。你古樸的氣息。西邊的界山青青,東邊的澴水悠悠——還有,還有那風一樣云一樣浮在我夢里的你的暖,那雨一樣雪一樣地滴落我心中的你的靜……這是一個春雨迷蒙的黃昏,我徜徉在雙橋的青石板路上,撫摸著濕漉漉的石頭墻壁,細細打量著這座距大悟縣城北約七公里的百年小鎮,毛毛細雨中,它更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厚重靜謐。
我沿著石板街自北向南緩緩而行,左右兩邊都是伸手可及的老房子,臨街的木門有單扇門也有雙扇門,但都有些幽深而昏暗,門鎖銹跡斑斑,想輕叩門扉卻又不忍心去驚醒門內的百年舊夢。小鎮的房屋有天井式,有合院式,街道兩旁多為三進式房屋,亦住亦商,臨街的木櫥窗陳舊烏黑,上面有淘氣的小家伙用粉筆畫的花、草、太陽、小鳥,給古舊的房屋平添了幾許生氣。
小鎮的街道向河灘分別延伸出三條宅間巷道,形成“E”字形骨架,眼前的石板主街長約350米,寬約5米,清一色的青石板鋪就,石板上留下了當年獨輪車深深的轍痕,光滑清晰,曾經的繁華喧囂在時間的長河里逐漸遠去。猶記多年前,我跟隨外公外婆住在離雙橋十多里地的一個叫楊塆的小村莊,每逢雙日子,外公就會挑著兩筐自己種的脆生生的小黃瓜、綠瑩瑩的小白菜、紅艷艷的辣椒、西紅柿,另一只手牽著5歲的我去雙橋趕集。那一天是小小的我最興奮的日子,不僅能大飽眼福還能大飽口福,一蹦一跳地跟著外公,應接不暇地看著街道兩旁的各種攤子。大家都把自家最拿手的東西擺出來了,李家大伯的簸箕、篩籮、畚箕,張家二叔的鐵鋤頭、耙子、鐮刀,劉家婆婆的手織布,還有“嗷嗷”叫著的小豬仔、小牛仔們,不過讓我感興趣的還是那黃亮的糖人、噴香的炸果子、熱騰騰的包子,漂亮的花衣裳,巴掌大的小人書,周遭各種叫賣聲飄蕩在檐前屋后,透出一種塵世的溫暖與恬靜……最后外公總會給我買一個小糖人,一本小人書,給外婆和哥哥帶幾根炸果子,就算是走著回去,5歲的我也不覺得有多累,嘴里甜絲絲心里樂滋滋。
不知不覺,我來到一幢還貼著殷紅春聯的房子前,大木門敞開著,一個身穿深藍外套滿頭白發的婆婆正在里面打掃著,“婆婆,你怎么還住在這里呀,不是都搬走了么?”我走進去問婆婆,“我是搬到街上和兒子一起住了,舍不得老房子,有時間就過來掃掃地打打揚塵。”婆婆一邊掃地一邊說。庭院,幽深的庭院。雕梁畫棟,朱顏未改。房屋的外墻用青磚和石條石柱維護,內部的梁柱高大,用木板隔開。高高的馬頭墻和屋檐上,以前繪制的松竹梅菊等花卉、龍鳳虎鹿等動物依稀可見;屋內的隔墻木板上,描畫著一些耳熟能詳的戲曲故事,如“孟母三遷”、“岳母刺字”、“桃園結義”、“穆桂英掛帥”等,想當年婆婆家一定是一個富貴人家吧。墻角的土缸土罐里冒出了幾棵青草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雨水在那花瓣上,欲滴未滴。我輕輕移步,和婆婆道別,出得門來,春雨淅淅瀝瀝,染濕了亭臺樓閣,遠處隱約的京劇唱腔里,讓思念變成一種安靜又淡然的情懷,慰藉我日益蒼白的內心。
百年古鎮,她的每一片瓦每一塊磚都可以說出動人而沉甸甸的故事。一路上全部是石門坎石板路,百余家老店清一色的兩層樓閣,木門木窗、石柱石墩,白墻青瓦,幾近幾重老屋相連,高低錯落,宛轉的石階,潮濕的老字號招牌,或明或暗,韻味無窮。在街西85號房前,我看到了當地老人們提到的“三門石”,一根青色潤滑的大石條,長約兩丈,見證著古鎮昔日的繁華。旁邊一棟木制房屋是曾經的酒肆,門檻中間有一個缺口,是為了旅客的獨輪車能自由出入,看著它們,似乎見到在酒肆中吃飯喝酒打尖、形形色色的旅人。一絲絲雨水從老屋的縫隙間飄落,光移景轉,染就一幅古色古香的畫卷。走過85號,一幢帶有巴羅克風格的老基督教堂映入眼簾,兩層用青石壘砌的小樓,頂部呈三個弧形,二樓臨街的三扇窗戶頂端也是弧形,門上還貼著一幅彩繪的十字架,教堂頂上長滿了青草。我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多次聽母親說過關于老教堂的種種,大概建于清末光緒年間,鎮上信教的人很多,大家都叫它“洋房子”,每到禮拜日,附近的信徒會到教堂里聚集,唱圣經做禮拜。如今親眼看到,想到上帝之手竟能從那么遠的西方伸到這偏僻的小山鎮,不禁莞爾。
小街慢慢地走到了盡頭,往日的石門猶在,雖然破舊卻依然高大。在雙橋街的兩端均設有石門一座,從主街往驛道方向沒有設巷道,都用片石壘砌后墻,緊密相連,主街往澴水方向有三條巷道,巷道盡頭都有石門,夜間關閉,用大木杠銷緊。雙橋鎮地處孝昌縣小河鎮與大悟縣三里城之間,彎彎澴河穿鎮而過,水陸交通十分便利,因而形成了集市,并有農歷雙日為集的習俗,雙橋鎮也由此慢慢形成了以商貿為主的集鎮。那時,古鎮盛產木材、染布、米糧,店鋪林立,是一條發達的商業街,在鎮上做生意的人特別多,方圓20公里的鄉親,每逢雙日都會到這里來交易購物。我仿佛看見鼎盛時期的雙橋熱鬧非凡,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細雨霏霏,抬頭再看那暗淡的木窗、被雨水浸濕了百年的石墻和石門,無不給人以濃重的歷史感,整個古鎮仿佛抹上了一層青灰色的光暈,記憶中的雙橋熟悉而陌生,安靜地端坐在歲月深處。
這樣想著,走著,竟走出了小街,不遠處有一石拱橋跨河而過,石橋古典精巧而又結實,橋下是千年不息的流水,橋上偶爾走過一臉悠閑的行人。每次我隨母親在雙橋等車(那時父親在縣城上班,母親在距雙橋十多里地外的一所小學教書),總會碰到一些劉姓熟人,有四十好幾的人要叫我婆婆,我都會別過臉不理,母親說我的輩分長,不管你幾歲人家都得叫你婆婆,這是一種尊重,5歲的我似懂非懂,也只是很小聲地應答一下,然后便“嗤嗤”地笑開了。雖然有上十年沒有回來過,但從母親口中總能聽到關于他們的消息,比如某某家蓋了兩層樓搬離了老街,某某到城里跟子女享福去了……事實上在南北朝北周時期,大悟的雙橋鎮就有遷徙的居民建立村落,村落的南、北兩端,在澴水之上各建了一座單孔的石橋,以方便澴水兩岸的老百姓通行,故命名為雙橋。雙橋南有一條小溪,叫“羅北沖”,北邊的一條小溪叫“何家沖”,兩條小溪蜿蜒清澈,靜靜環繞著小鎮。南邊小溪上的石拱橋,是單拱,呈新月之形,橋面比較寬闊,可以并行兩輛馬車。整座橋全部是用花崗巖雕鑿而成,橋面與街道基本在同一高度,車馬與行人通過石橋不需要上坡下坡,非常方便,不由得不贊嘆古人設計之精妙。如煙時光里,唯有欄桿上雕刻的龍鳳、牡丹花紋依然,橋面上的車轍印深深,橋下流水潺潺,小橋,流水,古鎮,頗有江南風韻。而北邊的石拱橋在20世紀70年代已被拆除,改建成了鋼筋水泥結構的公路橋,留下了些許遺憾,雖然還是雙橋,卻已然不是曾經的雙橋。
作為一名雙橋人,我是驕傲的,因為雙橋曾在鄂豫皖蘇區革命斗爭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1931年,紅四方面軍在雙橋全殲敵第34師,俘師長岳維峻以下官兵5000余人,繳獲長短槍2000余支,各種炮14門,取得了著名的雙橋鎮大捷,為蘇區的穩定發展奠定了基礎。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軍事博物館內,還陳列著一張記錄了當年鄂豫皖紅軍活捉國民黨師長岳維竣的巨照。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雙橋西邊的萬泉寨每到初夏的五月至入秋的九月,一種名叫金錢菊的山花競相綻放,漫山遍野,流光溢彩,恍若走進了花的海洋,久而久之這兒的原名被人淡忘,都稱之為花山。花山因雙橋有了厚重的底蘊,雙橋因花山有了鮮活的靈氣。你若來雙橋,不要忘了去花山,倘若你徑直去了花山,那么雙橋古鎮定會在迷離煙雨中等你。
站在南邊的單孔石橋上,我思緒萬千。曾經夢里,這樣的場景經常出現,曖曖墟里煙,依依遠人村;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三月桃紅輕染,四月蟲燕呢喃,五月梔子花開,六月粽葉飄香,七月牛郎織女,八月荷花十里……故鄉的種種,在夢里,總是那樣美麗地泛濫……而我終是一名尋常女子,甘愿跌入人間煙火,沉浸在故園夢里,不愿再醒。或者,請讓我化身于橋下清溪里吧,若疲憊的你偶然經過,我必是你唇齒間那甘甜的一縷。我亦愿做這橋上一塊無語的青石,以渺微而強韌的姿態,貼近你的溫暖。風又飄飄,雨又瀟瀟,那些行走在歲月痕跡中的煙雨是怎樣浸染著這古鎮的容顏?還有那一抹月色呢?還有那一溪流水呢?還有那一聲滄桑遙遠的嘆息呢?
作者簡介:劉琴,網名枕荷聽雨,一個喜歡文字和朗讀的素心女子,閑時癡迷堆錦字,對月賞雅篇。